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吵雜的人聲在馬路上響起,人群來來回回的走著,救護車的聲音蓋過撕心裂肺的哭喊聲,灰黑色的柏油路面上隱約能看見扭曲的人影,蜿蜒的紅色液體刺痛人的眼。

他靜靜的站在遠離人群的地方,手中捧著老舊的底片相機,沉默的拿起,鏡頭越過人群對著地上的人影,輕輕的按下快門。

沒有任何聲音,無聲無息的好比他從來不存在一般,目光平淡無悲無喜的看了慘澹的人群一眼,他拿著相機轉身遠去。

身影逐漸轉小,無人注意到他。

 

一方小小的窗子外是碧藍的天,膨鬆柔軟的雲朵點綴著這抹藍,鳥群展開翅膀,翱翔於天際享受牠們的自由自在,不受任何的拘束。

自我幼時有記憶起,我從未離開這裡,這是個生與死徘徊的地方,在這充滿刺鼻酒精味的小小病房中,我憧憬著窗外的世界,想親眼看看所謂的海天一線,想看看這個世界究竟多麼廣闊,而不是透過被侷限的窗,看見外頭的幾乎一成不變的天。

我想到達外頭,用自己的雙腳享受踏在大地上的感受,擁有如同鳥群一樣的自由。

但我不能,只能坐在這張病床上,身上的疾病和這張床就像鎖鏈一樣,層層束縛住我,將我綑綁在這個地方,直至死亡。

我不記得自己究竟在這個地方待了多久,也許已經二十幾年,也或許才十幾年,時間的流逝對我而言沒有意義,只是讓我默默的倒數著與死亡的距離罷了。

唯一感覺到我在這裡真的呆了很久很久的時候,只在母親到來的那時,看著與幼時記憶中不同的面容,一頭青絲夾雜著縷縷白髮,溫柔的臉龐帶上了不少細微的皺紋。母親已經老了,而我,卻只能坐在這張病床上。

我曾一度認為這樣每天相似無幾的生活會持續到我死亡,直到有天,我睜開眼睛的時候,這間我熟悉到任何東西被移動都能馬上發現的病房,多了一個一看就是不應該在這裡的人。

之所以說他不應該在這裡,是因為他身上的氣息。和我這種環繞著死亡氣息的人不同,他就好似不存在一般,氣息稱不上是生氣或是死氣,好看的黑色眼眸看著外頭的天,我想他大概和我一樣,喜歡外頭美麗的天空。

他的手上拿著老舊的相機,我好像看過,又好像沒有看過,有時我的記憶很是模糊,我無法辨認那到底是真實的記憶或是夢境,故而我也無法確認他手上的相機我究竟有沒有看過。

他在這間病房裡,沉默不發一語,偶爾抬起手,用那台相機對著外頭的窗,看起來應該是拍照,但我從未聽見快門的喀擦聲,我想大概是那台相機壞掉了,但我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那麼寶貝壞掉的相機。

不過他來到這裡後,我的生活開始有了些許的改變,至少不再像從前那樣的乏然無味。

我喜歡和他說話,即便他從未給過我回應,就連視線也懶得施捨給我,比起我,他更喜歡透過那一方小小的相機視窗,看著外頭的所有。他偶爾會離開這裡去往其他地方,我不曉得他到底是去了哪裡,那不是我知道的。

「嘿,你為什麼那麼喜歡那台相機?它不是壞了嗎?」我坐在病床上,露出自認為和善的微笑詢問他,他不發一語,依然拿著相機看外頭的風景。

「透過相機看外頭有比較好看嗎?我很好奇耶,畢竟我從來沒有看過。」他沒有回應,我也不在意,繼續的向他說著。

反正,我只是圖個人聽我說話而已,在這個地方獨自的腐敗,直至最後死去時我也不會記得自己究竟有沒有說過任何的話,興許就只是一台失敗的機械,放在角落任其落灰生鏽,在最後被送去回收廠焚燒熔化,重新製成新的機械。

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證明我存在過,也許到十幾二十年後,我只會是醫院一隅的病歷單,還因為時間過久只落得被燒毀的結局。

思及此處,我停下了口中不停的話語,和他一樣的沉默。此時此刻外頭吵雜的車聲、人聲才傳入了這間似乎被世界遺棄的病房,高聲的哭喊和醫護人員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,又好像近在咫尺一樣,救護車的聲音來來回回的不斷變大又不斷變小。

我安靜的聽了一會,才終於知曉樓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。

又是被無情的奪去生命,步上兩側開滿血紅彼岸花的黃泉路,喝下孟婆的湯度過橫跨忘川的奈何橋,忘卻前世所有的一切,重新投身進入輪迴之中。我曾想過死亡過後會是如何,但我想這些不過都是說書人們用自己的筆描繪出來的,死亡就是歸於虛無,任何東西也沒有。

專心致志的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,我錯過了他消失在病房的瞬間,還有那看向我的平淡視線。

 

時間轉瞬又過了許久,我看著潔白牆面上逐漸減少的日曆,一張又一張的被來回這個病房的護士撕去,原先厚重的日曆僅剩下不到原先二分之一的量,我看著上面不斷躍動的日期,心裡默默估算著母親到來的日子。

母親半個月過來一次,父親半年過來一次,但距離父親上次來看我已經不曉得是多久之前了,應該是一年多前的事,我記不清父親的面容了。對他的印象僅停留在幼時的嚴肅少話,還有對我那絕對的要求。

從不怎麼美好的記憶中回到現實,我看著依然捧著相機的他,開口詢問:「你有父母嗎?總是在這裡他們不會擔心?」

「如果是我父母,我想他們是不會擔心的,畢竟我再怎麼樣也只會在這裡而已,更何況我想父親對我是漠不關心的,我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了,至於他上次究竟是什麼時候來看我的,我也不記得了。」

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,他們早就擁有自己的新生活、新家庭,與自己真正所愛的人和健健康康活潑的孩子,這樣殘破不堪的我之於他們不過是一個累贅,踢皮球一樣的推卸關於我的責任。這些我都知道,他們卻一直認為我不清楚。

「你應該比我過的還要好。」最後,我只能下這樣的結論。因為比起他,我只能永遠在這個病房中,但是他能擁有那台相機、能擁有到達外頭的機會,他擁有自由。那些是我這輩子永遠無法奢望的。

「小乖,媽媽來看你囉,你在和誰說話呀?」病房的門被吱呀的推開,母親提著滿手的東西走到床邊,看著我疑惑的問道。

我看著母親把東西一一放好,最後拉了張椅子在我身旁坐下,看向他,向母親回答:「我在和『他』說話,在沒有人的時候,和他說話很有趣。」

母親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,卻瞪大了雙眼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我看向母親的臉,她的臉上充滿了疑惑、訝異、不敢置信和濃烈的哀傷,我不曉得為什麼她要露出這樣的表情,或許是因為不希望我和他說話吧。

 

母親匆匆的離開了病房,沒多久後和一位護士回來了。母親顫抖著身子,視線沒有在我身上停留。她任憑護士粗魯的將我放到輪椅上,然後又急忙的離開了病房。我轉頭看了一眼空蕩的病房,他也離開了,在我沒有注意到的時候。

護士推著我走過迷宮一般的醫院,不斷的上樓下樓又不斷的轉彎,走的似乎不是平常我滾瓜爛熟的道路,而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,我無法辨認這裡到底是何處,只知道我們似乎朝著醫院少人的角落走去。

最後,我們停在我從未到過的地方,上頭掛著的科別讓我感到疑惑,這是我過往從來沒有到過的科別。要明白,在這個醫院中,幾乎沒有我沒到過的科別,我身上的疾病讓這間醫院上至醫生護士、下至家屬病患全都認識我。

護士將我推進去,母親在一旁不安的坐著,看起來似乎是在祈禱著某些事情不要發生一樣。

「我沒想到有一天你會來到這裡,你在醫院裡面相當有名……好……我有些小問題想請你回答,請一定要照實回答。」醫生拿起我的病歷單,頗感興趣的看了看後,又抬起頭來看我。

我沒有開口,只是點點頭作為回應,反正不管是哪個病科都一樣,對於他們而言我只是棘手的病患,縱然棘手卻能夠為他們帶來大筆的財富。

醫生見我沒有回應,自顧自的點點頭後便開口問:「我想請問你,你的病房中有沒有其他的人。」

「有,有一個,我不曉得他是什麼時候出現的,但是我可以肯定應該有不短的一段時間了。」我回應著。一邊想著那人總是默不作聲的拿著相機,一邊想他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病房中。

母親在旁邊嗚咽了一聲,醫生只是一面點頭一面記錄,復而又抬起頭詢問:「那個人有做什麼嗎?」

「他只是拿著相機,什麼話也沒有說過。」

我和醫生一來一往的過了許多的問題,母親坐在一旁不斷的哭泣,聲音自一開始的嗚咽逐漸轉大,最後在醫生向她說了我的情況和病情後,高聲的哭喊出來。

「不!不可能!我的兒子不可能會、不可能會……!醫生!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!求求你再重新診斷一次!我不相信我的兒子會、會……!」

「請您冷靜,我相信我的診斷結果沒有錯誤。」

「不!這一定哪裡有錯!他這麼乖的孩子怎麼可能會這樣!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!為什麼……為什麼!」

我看著母親哭喊著、請求著,醫生自始至終都是那副冷淡的面孔,我不曉得我到底是怎麼了,才能讓一向冷靜溫柔的母親哭喊成這樣。我不覺得我自己有其他的問題,我也不覺得我和他講話有任何的問題。

不是我的錯,也不是醫生的錯,更不是母親的錯,也絕對不可能是他的錯。

那就是這個世界錯了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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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蒼焰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