虛幻之地

灰色、黑色、紅色，整個世界只餘下這三種單調的色彩，生前最後的痛覺還在延續著，他低頭看著自己的素色衣袖，總有一種錯覺，下個瞬間，素色的衣著會再次被鮮紅覆蓋。

有人從身後環抱住他，面前是廣闊的紅色花海，後頭是散發冷意的懷抱，他沒有伸手回攬住對方，現在的他已經失去能夠溫暖對方的體溫，被留下的是同對方一般的冰冷。

「我本以為……你會長命百歲，雖無子嗣，但無病無痛、平安喜樂的過來……」

對方的聲音帶著顫抖，冷涼的液體滾落，自他的頸脖間滑進素衣中，他低垂著頭，偏長的睫毛顫動。

「生死簿上怎麼寫？」他的語氣帶著他自己也沒料到的冷然。

人群來來往往，他的氣質在人流中格外突出，黑色手機的螢幕顯示著小說內容，他噙著溫柔的笑容，站在工學院的門口等著人。

張良然從教室下樓後看見的就是這樣的畫面，王韻博站在門口，人流一分為二，獨為他空出一條清淨的道路，更像是婚禮上新郎站在紅地毯盡頭等著新娘。

他忽然感到惡寒，混雜在人群中看王韻博。

重點是王韻博幹嘛站在工學院門口正中央啊，很擋路誒。

來來往往的人群看見王韻博，都和他打著招呼，他也不斷從手機中抬起頭，帶著笑容回應眾人，一點也沒有看小說被打斷的不耐煩，笑容和煦討人喜歡，也真不能怪王韻博人緣這麼好。

男人消失在黑暗中，被永遠的暴露在陽光底下，他不再被束縛著。

終於，沒有任何的人能夠阻止他在絕望過後的報復了。

「李成死了。」

寒假開始前，吳勇那邊終於空閒下來，給沈劭圖打了通電話，和「受害人」聊一聊目前進度，但沈劭圖怎麼也想不到，吳勇劈頭就砸了這麼一句足以驚駭他的話。

眼前一片黑暗，豔紅色渲染開來，在道路兩旁搖曳，繁複的花瓣隨風飛揚，點綴一無所有的黑色天空。形形色色的人排成一列順著道路向前，散發寒意的河流將土地一分為二，不見其源頭、不知其去向，紅色的橋橫過河流。

寬大的衣袖隨著走路小幅度晃動，青絲自他的頰邊掃過，搭在他的肩上。

他所行經之處，身著統一服飾的人皆朝他行禮，他一概以生疏的微笑帶過。他走在紅色花海中，紅花素衣更襯他的高雅，漫天的花瓣更添他的清冷。

最後他穿過花海，走到了一大片裸露的土地，緊鄰在寒冷的河川旁，周遭沒有紅色的花，只有一朵白色的花靜靜站在那兒，同他一般。他走了過去，蹲下身，小心翼翼的捧著花。

鬆開緊握的手，一顆小小的、紅色的珠子落了出來，滾近層層花瓣的中央，就像白色的冰襯托紅色的火一般。珠子漸漸沉入花中，他臉上露出了或滿意、或嘲諷的笑容。

沈劭圖被吳勇送回民宿時，天空已經被染黑大半，他目送接下來有得忙的吳勇離去，轉身進入民宿中，王韻博、張良然和陸衍坐在桌旁看著他。

「呃……嗨，我回來了。」想到自己做的事情，沈劭圖不由覺得臉上發熱，只能尷尬的抬起手和幾位好友打招呼，關上門走了過去。

「你吃晚餐了嗎？」大概不是負責當壞人的，張良然指著桌上的食物：「沒吃的話我們有幫你買回來，我們都吃過了。」

「那就感謝了。」沈劭圖把陸衍趕到裡頭的位置，拿起食物吃了起來。

王韻博笑了笑，隨後帶著不認同的擔憂問：「你有發生什麼嗎？沒事吧？」

他們去那間鬼屋的時候，路上並沒有遇見警察，大概是因為屍體距離道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，總之李成領著沈劭圖過去時沒有任何人看見。

屋子還是和上次沈劭圖來時一樣殘破，李成拿著鑰匙開門，一陣灰塵抖落，沈劭圖咳了幾聲，摀著口鼻進入屋中。

地上的腳步太過雜亂，根本看不出來有沒有人來過，沈劭圖暗暗鬆了口氣，更加仔細的看四週，反正據說是屋主的李成就在這，他也不怕被發現是私闖民宅。

他順著腳印走到後頭的廚房，又走了回來，看著腳印蔓延到樓上去，他轉頭問李成。

「能上樓看看嗎？」

他還在黑暗中排回，不知該去往何處。

「請幫我，找到我的眼睛……」

聲音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，男人的笑聲迴響著、掩蓋過。

天光亮起，店家開始運轉，連假的最後一天早上觀光客特別多，街道熱鬧滾滾，攬客的、叫賣的，還有接頭交耳的觀光客們。

沈劭圖吃了陸衍特意買回來給他留下的三明治充當晚餐，便和藍佑旭、陸衍一起出了民宿，王韻博他們正站在門口，分成兩區討論著。

「你醒了，阿衍說叫你都沒反應，我還怕你出事了。」王韻博看見沈劭圖，笑著說道。接著他注意到藍佑旭，疑惑的問：「嗯？這位是……？」

「啊，他是我朋友，來找我的，說要和我們一起去。」沈劭圖趕緊解釋，幸好陸衍剛剛有告訴他，下午民宿中只有他們兩個在，其他人都出去再問問居民了，不然還不知道要怎麼解釋藍佑旭和他們一起從民宿中走出來。

張良然打量著藍佑旭，語氣染上羨慕：「嘖嘖，阿圖你朋友真帥。」

「原來如此，不過你朋友他的安全……」王韻博皺起眉，憂慮的思考。他還記得沈劭圖早上說過的話。

像冰、如火，肆意的蠶食著。

「他回來了……他回來了……」

驚恐的語氣帶著更多黏稠的液體溢出，染紅世界，他停下請求的話語，斂起笑容，神情變得扭曲。

「殺了他……力量……更多的力量……」

他需要更多的力量。

一大清早，東方既白，沈劭圖就被莫名精神好的陸衍叫起床。

「你是嗑藥還是沒吃藥，一大清早這麼精神。」沈劭圖打了個哈欠，半夢半醒的說。

陸衍拿了條冰的濕毛巾貼在沈劭圖臉上，被他揍了一拳後才笑道：「拜託，是你怎麼這麼沒精神好嗎？」

沈劭圖張了張嘴，話還沒出口房門就被敲響，他趁著陸衍開門的時候去梳洗，出來後就看見王韻博和張良然坐在陸衍的床上，而陸衍坐在他的床上。沈劭圖隨手打了招呼。

「早，阿圖你黑眼圈好重。」張良然一眼就看見沈劭圖眼下的烏青，說了一句。

「劭劭……」陸衍弱弱的喊。

沈劭圖直接打斷他的話：「不准叫劭劭。」

「……咳，阿圖。」陸衍主動開口解釋，「那個呢……為了避免阿、李虹倩找來，我在我們房間設下了結界，雖然他還是來了但那不是重點，嗯……我是看不到啦不過我設結界很厲害，呃……這次是個意外！」

「我對那些沒興趣。」沈劭圖冷冷的回應。

陸衍有些洩氣，悶悶的說：「好嘛……我知道自己一直不解釋是不太好，你祖宗十八代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了……現在和你講可以了吧？」

周圍一片黑暗。伸出手，似乎只能看見他自己。

「劭劭！」有人在呼喊他。

「劭劭！」很熟悉的聲音喊著十年來從未再脫口的稱呼。

黑暗隨著呼喚逐漸褪去，白色的光一點一點進入他的眼中，他發現自己坐在家裡的沙發上，在一旁的人是這世上唯一與他最親的親人。

「哥？」他疑惑的叫道。

隨便在外頭解決了午餐，他們回到民宿中，王韻博拿著剛才順便買的藥，跟沈劭圖和陸衍打過招呼後，便拉著張良然回房擦藥。沈劭圖和陸衍也進了房中，房間的窗簾全都拉上了，午後的房間有些黑暗，陸衍打開了燈，沈劭圖則是爬上床開了電視。

陸衍拿了條濕毛巾給沈劭圖。

「多謝。」沈劭圖接過毛巾，隨口回了聲，拿毛巾敷在自己的眼睛上。

陸衍沒多說什麼，也爬上了自己的床。

兩人一片靜默，房間中只剩下電視新聞的播報聲。

陸衍和沈劭圖──更正確來說是沈劭圖一個人──經歷的一夜驚魂，再加上擔心那個鬼可能隨時會跑過來，他們兩個隔天意外的晚起。

「阿圖、阿衍，你們醒啦。」張良然看著他們兩個從樓上下來，抬手朝他們打招呼。「快來吃早餐吧，等等要出去了。」

大部分的同學都已經出去了，張良然是特意留下來等沈劭圖和陸衍的，得慶幸昨晚他們沒有太晚回來，正好一群人在詢問明天要吃什麼早餐，他們要出去買回來吃，不然的話，估計這兩個人起床後還要特地出去買早餐。

陸衍打了個哈欠，拉著沈劭圖坐到桌旁，沈劭圖仍舊睡眼惺忪的樣子，感覺就是沒睡飽。

張良然好奇的看著他們：「你們兩個昨天到底做什麼了，為什麼困成這樣啊？」

分針和時針走到了八點的位置，復古的擺垂搖晃，悠揚的敲鐘聲響起，迴盪在整間屋子中，同學們三三兩兩的從民宿外走入，然後紛紛愣在門口當路障。

沈劭圖、陸衍和張良然三人對視一眼，無奈的苦笑。

王韻博坐在正對著門口的位置上，姿勢端正，手裡捧著桌上準備的茶杯，熱氣徐徐上升，打暈了他的面容。他優雅從容的喝著茶，好像沒有提早回來結果等了很久一樣。

所有人面面相覷，又一致的轉向王韻博，他卻一點也不在意成為目光焦點，慢悠悠地喝完茶，放下杯子站起身，拿起旁邊他們自己帶來的手電筒，讓陸衍拿給門口的那群人，叫他們自己分組。

王韻博拉著張良然走下去，看著全體倒退一步，笑著說：「走吧，民宿後面有塊墓地，應該是公墓，我們去看看。」

沈劭圖掏錢買了幾枝糖葫蘆，遞給旁邊的三人，他們手上拿著好幾袋食物，有燒烤、章魚燒和冷飲等，全是沈劭圖一個人掏錢請的。

「看不出來阿圖這麼愛吃。」張良然咬著烤黑輪，口齒不清的說。他們之中手上東西最多的就是沈劭圖了。

陸衍喀滋喀滋的吃著糖，回道：「你不知道，阿圖是吃貨。」

「你可以不要吃啊。」沈劭圖冷冷的回應。

陸衍立刻縮到一邊去安靜地吃他的糖葫蘆。

經過漫長的搭車後，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，所有人都像被放風的小孩一樣，從公車下車後一哄而散，拿著東西往民宿中跑去，走在最後的王韻博朝司機道謝，笑著看沒有鑰匙的眾人傻站在門口。

他們租的是一整棟民宿，兩層樓高，佔地頗大，帶著日式建築的風格。王韻博打開門後，裡頭竟然還是木製地板，可見主人的一番用心。庭院中有一整排整齊劃一的腳踏車，因為商業區離這裡有段距離，而且騎車去附近景點逛逛比較方便，所以這才有準備腳踏車給客人使用。

王韻博非常順手的拿了自己和張良然的行李，閃過張良然想奪回自己東西的手，率先進了屋中。其他人面面相覷，也魚貫而入。

外頭是日式建築的風格，裡頭只剩下裝潢是日式的風格，挑高的大廳有塊架高的區域鋪著榻榻米，上頭擺著矮桌，矮桌上又有一組茶具，看來就是大家想聚在一起聊天的好選擇。屋內是樓中樓的設計，一樓和二樓都有房間。

他們算是租下這間民宿幾天，所以是不包含早餐的，得自己騎車去街區買。

「你的眼睛好漂亮啊。」稚嫩的嗓音天真無邪的說著，「可以給我嗎？」

白淨的臉上兩行紅色的淚緩緩流下，他的笑容如此燦爛，說的話卻令人寒到心底。

偌大的月台上人不多，明天才是連假的開始，現在這時間除了大學生外，基本都還在上班、上課，所以他們這麼一群拖著行李箱的人格外顯眼。

車票是提前買好的，十來張全是對號座，張良然幫忙王韻博一起發車票，特地利用職權挑了兩張坐在一起的車票給了沈劭圖和陸衍，他和王韻博則是坐在那兩人前面。大部分的座位都在同一區，即使不在一起的也在同一節車廂裡。

微弱的燭火搖曳，昏暗不明的燈光打亮一個小小的區塊，在無邊的黑暗中燭火似乎隨時都會熄滅，僅有的光線落在人們的臉上，顯得各個神情晦暗不明。

被刻意壓低的嗓音訴說著故事。

「……黑暗中，不曉得有什麼東西，我慌亂的往後退，卻被桌椅絆倒，狠狠的跌坐在地面。我手腳並用想要離去，但已經來不及了，就在危急時刻，有個人忽然出現在我面前，那瞬間，他彷彿從天而降的白馬王子──」

「嘁，這算哪門子的鬼故事，這是童話故事吧。」陸衍忽然開口打岔，他盤腿坐在地面上，一手撐著臉，狀似慵懶卻眼帶不屑。

一群同樣坐在地上的人噗哧一聲，集體笑了出來，就連為人最合善的王韻博也笑出聲，坐在正中央講故事的人瞬間紅了臉，看起來十分窘迫。

黑暗沉沉的籠罩，路燈隔了一段距離亮著，校門口聚集了人群，吱吱喳喳的聊著天，裡頭有男有女，都生得不錯，吸引了來往路人的目光。

沈劭圖和陸衍從校內緩緩的走出來。

召集人王韻博看見他們，立刻上前去，笑著問：「來晚了，怎麼了嗎？」

「喔，阿圖在幫助教整理東西啊，我在等他。」陸衍也笑著回答，然後拉過王韻博，搭著他的肩低聲說：「我覺得助教大大應該是想去叫教授給阿圖開後門，讓他畢業直接上研究所。」

「我沒打算繼續念上去好嗎。」沈劭圖理所當然的聽見了陸衍的話，沒好氣的向他說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