虛幻之地

最後他整理完所有文獻，重新鎖起研究室大門、離開學校時，夜色已悄然降臨。

不僅沒遵照陸衍的交代，甚至違反了沈修華的規定。沈劭圖還是有點怕他哥的。從年幼時父母雙亡後，基本上他就是沈修華一手拉拔長大的，對方於他亦兄亦父亦母，一個人身兼三職，搞得沈劭圖對兄長是又愛又怕。

不過他拿出手機後，沒見到沈修華的電話、也沒看到對方的訊息。沈劭圖推測兄長今晚八成又在加班忙碌，雖然現在已是華燈初上的七點鐘，但沈修華肯定還沒回家。

只要沈修華還沒回家，那他在對方返家前到家，就不會被發現了。畢竟唯一會向兄長打小報告的陸衍，今天也因為有事自行提早離開，那除了他自己以外，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他入夜才返家。

覺得自己把一切都計算好的沈劭圖笑了，收起手機便離開校園。入夜的校園中依舊有不少人，一盞盞路燈像銀河一樣點亮道路，將黑夜照得宛若白日。鬼月時分，即便沈劭圖答應陸衍時心不在焉，可實際走在路上，他還是小心並仔細地看著路面，免得自己亂看招惹什麼不該招惹的東西。

學校離家裡並不遠，沈劭圖每天都是走路來往兩地的。陸衍家就在他家附近，儘管兩人的課表大相逕庭，在諸多時間他們都還是一起返家的。

他自己走的次數真的寥寥無幾，除了今天以外，上次沈劭圖自己回家，大概是前幾天的事情了。當時陸衍也是跟今天一樣，言明自己有事，便提前離開。然後他就在圖書館泡到入夜，還是同樣在圖書館找東西的同系同學發現，詢問他為何還在學校，沈劭圖才猛然驚覺，立刻收拾背包匆匆返家。

還好當時沈修華加班到深夜，完全沒發現他天黑後才回家一事。

不過──沈劭圖走到一半，忽然想起了自己上回發現的近路。因為陸衍的強烈要求，絕大部分的時候，他們都是走大馬路回家的，對方總說人多、陽光強，陽氣也盛。雖然能見鬼的是他，不是陸衍，但偶爾沈劭圖也會覺得陸衍迷信。

說是這麼說，他大多時候都還是遵照陸衍的話。

那次真的是個意外。畢竟當時已經入夜，沈劭圖擔心自己被沈修華責罵，而且走大馬路等同於繞路，他便乾脆打開導航，專門挑能快點到家的小路。

這次當然也一樣，走小路會比較快速。

沈劭圖抬起頭看了看，確認上次的路到底在哪裡。他記得那是條小巷子，附近都是專門租給大學生的套房，他走過的時間，附近的空氣混雜著各式的食物氣味，一格格被鐵欄杆分割的窗掛滿洗皺的衣物。巷子的路面其實並不好走，潮濕骯髒，還時不時有野貓竄過。

如果有條件，沈劭圖是絕對不會主動走進這種地方，但他趕時間，就必須忍受這樣的代價。

巷子沒設置路燈，唯一的光來自巷頭巷尾與兩側的房間。沈劭圖小心翼翼地專注在腳下，心裡盤算著今晚返家後要做些什麼。牆邊有幾隻野貓，分食著不知是誰餵食的肉。切肉的人刀工不怎麼樣，細細碎碎的看不出是什麼肉。那幾隻野貓注意到沈劭圖的腳步聲，興許是經常被人餵食，異常膽大的沒有離開，只是幾雙綠油油的眼盯著他看。

他沒有分太多專注給那些貓，看了幾眼便收回視線。可當沈劭圖收回視線後，卻發現不遠處多了一個人。

巷子不大，堪堪讓兩個人並肩通行。沈劭圖很肯定這條巷子中，本來除了他以外，就只有那些在吃東西的野貓。在前頭幾公尺處的人不知何時出現的。

沈劭圖下意識停住腳步。

周圍有些過於寂靜。本該存在的鍋碗碰撞聲、川流不息的車輛行駛聲……所有的聲音都悄然遠去。轉虧的月光照不進巷中，他和那個人被分割在光影之間，漆黑中的身影緩緩抬起頭，他只能看見對方唇畔危險的笑。

「……力量……」

野貓尖銳的叫聲掩蓋對方像砂紙磨過的嗓音，沈劭圖被貓嚇了一跳，轉頭只看見那幾隻野貓拱起背，惶恐地四處逃散。他卻有如被釘在原地一般，怎麼樣也無法動彈。

月光緩緩移轉，落到那人身上。於是他看清了那人是個女性，年紀與他相仿，披散著一頭亂髮，慘白臉色看不出模樣，唯有那雙怨毒的眼神，直直穿透髮絲刺入沈劭圖心底。他感到一陣發寒，卻依然動彈不得。

滴答的水聲傳來，在那人腳下逐漸聚起水窪，透過月光能清楚地看見，她腳邊的水窪不僅僅是水的透明無色。沈劭圖對這個味道非常熟稔。

許多年前，他父母雙亡的那場車禍上，那樣的味道與色澤便深深烙印在記憶中。

女人身上開始出現越來越多傷痕，鮮血洹洹不斷從那些傷口中湧出。儘管是文科生，但對方的流血量怎麼看也不像是活人會擁有的，或者說，流出那樣大量的鮮血，早就不可能活著了。

沈劭圖腦袋混亂一片，儘管不是第一次遇到鬼了，像眼前這樣的狀況卻是他第一次遇見。陌生的發展讓他不知如何應對，雜亂的思緒中唯有一句話特別清晰。

早知道他就聽陸衍的話，天黑前乖乖回家了。可惜人生沒有早知道。

對面詭異的女人似乎除了說話外就沒有任何動作，沈劭圖仍舊不敢輕忽大意，連呼吸聲都放得極輕。其實他覺得對方有些熟悉，但他認人能力一向差勁，在這種緊張的情況下，更加想不起對方是誰，只能慌亂地四處看著。而後，那個女人朝著他的方向，緩緩舉起血肉模糊的手。

沈劭圖下意識退了一步。

他在下個瞬間立刻回神，並且深刻意識到不妙。哪怕他沒什麼機會遇到鬼魂，也明白這種時候，不要輕舉妄動才是上上之策。

果不其然，他的動作惹惱了女人，她的四肢立刻凹折扭曲，像被人敲碎一樣，那顆頭整整轉了一百八十度，咧開的嘴角拉到耳邊。她趴伏在地，血水與腐敗的肉塊緩緩下落，在沈劭圖依舊不知所措時，女鬼猛地朝他衝來！

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，女鬼幾乎是沒幾步就能衝到沈劭圖身上。不管是誰，在這種時候下意識的反應都是轉身逃跑，就算清楚知道將背後留給鬼不是好事。沈劭圖當然也不意外，哪怕他能看見鬼。

然而在轉身的瞬間，他就撞進別人懷裡。

微涼溫度與淡淡香氣迎面而來，沈劭圖本就偏瘦弱，他撞到的那人卻正好將他整個人擁進懷底。他剛覺得對方身上的味道熟悉，就感覺對方一手扶著他的肩膀，另一手卻朝著那名女鬼。

身後的聲音停了下來，明明朝著他們發出呲牙的恫嚇聲，卻不敢朝前一步。

沈劭圖隱約感覺安全了，便偷偷抬頭看了眼。攬住他的男人面容英俊，卻神情冷酷。深黑的眸子像無底深淵，直直看著那名女鬼。男人身上有著難以言喻的危險氣息，彷彿自地獄深處爬上來的厲鬼。

可他覺得自己一定看過這人。遍尋記憶也想不起究竟在何處看過，但他覺得這個人非常、非常熟悉，就像是刻印在靈魂上──

於是一個恍然，只留下男人唇角的笑意映在眼底，風颳來帶走所有氣息，那些曾遠去的聲音也一並歸來。跑遠的野貓回頭看著他，沈劭圖終於回神，不再多想任何事情，握緊背包背帶，加快步伐朝著返家的方向而去。

悄然消失的男人在下一陣風到來時，重新出現在巷子中。他落在沈劭圖背影上的目光有多溫柔，便顯得他看向女鬼的眼神有多殘忍。

「他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碰的。」他語氣帶著位居高位的桀傲，「要想吃了他獲得更多力量，也得看看他背後的人是誰……」

聲音隨風消散，一同消散的還有男人與女鬼的身影，如細沙一般，被風一吹便匿於空氣中。不久後巷口響起匆忙的腳步聲，已經加緊腳步趕來的人，見到依舊是空無一人的巷子，終於忍不住嘖了聲。

那人抽出黃符，硃砂寫的符紙在他的法力下緩緩燃燒，化作裊裊白煙散往巷中，而後煙霧陡然染上灰色，逐漸轉暗的過程中倏地散去。

他揮去燃燒殆盡的餘燼，如果沈劭圖在這的話，大概會意外於這人嗓音的熟悉。

「又被逃掉了嗎……這次，好像有目標以外的其他人在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