虛幻之地

那道聲音很溫柔，溫柔到我不曉得該怎麼形容才好。低沉的、繾綣的，尾音稍稍勾起，像在撩撥人心的小刷子一樣，當他這樣喊著任何人名字的時候，完全能讓那個人感到深刻的柔意。

非常熟悉的聲音，非常熟悉的語調，幾乎每次都在我走過那個轉角時響起。

……是誰呢？我撐著傘四處張望，雨滴輕巧地在我的傘面舞蹈，那個聲音的主人卻從未現身過，標準的只聞其聲不見其人。每次我都會在那個轉角盤旋一圈，在始終看不見任何人後，繼續朝著返家的方向走去。

也許有日那位害羞的先生會出來與我見上一面吧。我想。

這是第三天了。今天依舊下著小雨，我撐得仍是那把萬年不變的傘，但我再次走過轉角時卻沒能聽見那個聲音了。這是第三天了，那位害羞的先生似乎連開口都不願意了。

第一天沒有聽到時，我曾小小地替他擔心，那個聲音在這段期間可說是雷打不動地天天出現，當他消失時我反而有些不習慣，甚至擔心那位先生是不是生病了，以至於不能繼續說話。

他已經消失第三天了，我還是有些不習慣，不曉得他會離開多久，也許他再也不回來了，那都是說不定的。我想我得在他消失二十一天後才會習慣沒有他的聲音的日子。

但是他到底是誰呢？每次呼喚我的語氣總是那樣熟稔，像是我們倆相識已久一樣，可我完全想不起來他是誰。

希望他能在我習慣沒有他之前回來。

其實他的語氣不只是溫柔的。在他離開的第五天，我又一次走過轉角時想著。他的語氣不只是戀人般的溫柔，還像是呼應著天氣一樣哀傷沉重，聲音裡像是下著小雨，和周圍的雨聲混雜在一起。

雨水打在窪裡，帶起一陣一陣的漣漪，細碎的雨聲中，我恍然又聽見那道好聽的聲音，溫柔地呼喚著我。但是我盤旋了一陣，意圖找出聲音的來源後，卻發現是我自己在模仿著那位先生。

看來我比自己認為的還更思念對方，但可能我想念的不過是他好聽的聲音罷了。我還沒有問他是誰，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。等我知道他是誰，我一定要學著他，天天這樣呼喊他的名字。

不過那位先生什麼時候要回來呢。

今天我又一次走過轉角時，意外地聽見了很多很多的聲音。與之相同的是，天氣一反往常的放了晴，暖暖的陽光在雲層間隙灑了下來，一片又一片的光影像流水一般穿梭。

我駐足在轉角處，試圖辨別那些聲音的主人們分別是誰，我聽見了嚷嚷的女性嗓音，她似乎憤怒地在爭執什麼；我聽見了冰冷的男性嗓音，他用平淡的語調陳述著一件事實。還有很多很多的聲音，我卻始終沒能從裡面聽見那位害羞的先生。

也許是那位先生真的怎麼了，所以他才不能繼續在那些雨天呼喊我。可我總覺得我應該認識那些聲音的主人，就像我不該總是在想那位先生到底是誰一樣，記憶卻毫無波瀾，怎麼翻找也沒有線索。

第七天了，也許我該開始準備習慣沒有那位先生的日子。

「這是最後一天了，你們到底怎麼做的！我弟弟他還是沒有醒過來啊！是你們當初說能夠喚醒他，我才讓你們這麼做的，現在你們要怎麼解決這件事！」

「妳冷靜一點，他們這不是還在想辦法嗎，我也會幫忙的，總之他一定會醒的。」

「哪有什麼辦法！他們哪有在想什麼辦法！他都被趕到旁邊去七天了！他們根本沒有想喚醒我弟弟的打算！他們只是想拿他做實驗！七天、這都是第七天了，如果真的要想辦法，那就不該把他扔到旁邊七天！」

「唉……我就說絕對不能聽那幾個的話……好不容易有些意識了，這七天搞不好讓之前的成果付諸流水……」

「到底是誰指使這個行動的！不打死那個人老娘就不是特爾維亞家的！」

「啊、喂！妳冷靜點啊！打人可以不要破壞儀器啊！」

……

「伊爾，你該醒來了，我還在等你呢。」

我似乎又聽見了那道過分溫柔的聲音。

早晨的陽光有如曇花一現，下午再次下起了小雨，我撐著傘走過那個轉角時，意外聽見了那位我以為不會再出現的、害羞先生的聲音。

他的聲音有點低，感覺特別的難過，像是孤注一擲的樣子，但仍虔誠的呼喊著。

他說：「伊爾，你該醒來了，我還在等你呢。」

伊爾、是了，伊爾，是伊萊席‧特爾維亞的小名，只有親近的人才會稱呼的名字，也是……我的名字。而會這樣稱呼我的，除了我的姐姐之外，就只有一個人了。

只有那個人會每次都用溫柔的語氣喊著伊爾，只有那個人會無奈地看著我惹得禍輕喊伊爾，我怎麼可以忘了呢──

只有艾德里安會用那種過分溫柔到讓人沉溺的語氣喊我啊。

「……我好想你，艾德。」

「……我好想你，艾德。」

當那道近乎喃喃的嘶啞嗓音響起時，伊薇拉和艾德里安同時看向了那個躺在病床上近乎奄奄一息的人。他看起來蒼白虛弱，像是隨時會失去呼吸一樣，分明是帶著呼吸罩的，但兩人卻同時看見他的唇瓣蠕動，發出輕微的聲響。

「伊爾！」伊薇拉幾乎是第一時間甩開了克里提爾的限制，撲到自家弟弟的病床前。而一直以來習慣性握著伊萊席手掌的艾德里安直接愣在原地，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喚醒了對方。三者中只有克里提爾反應過來，急匆匆地按了邊上的呼叫鈴便衝出去，也不曉得到底是要找誰。

伊薇拉緊盯著自家弟弟的臉，看著那雙睫毛顫動，眼淚幾乎要溢出眼框，而艾德里安則是不敢相信地屏住呼吸，像是怕自己驚擾了對方一樣。

直到那雙眼睜了開來，熟悉的眼眸落到自己身上，艾德里安才驚覺自己忘了呼吸。

面前那些色彩斑斕的世界開始破碎，我像是從高空墜落一樣陷入黑暗之中，落到柔軟的床鋪上。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另一隻手握在掌心，溫熱的、還有些濕，像那些不停下著雨的天氣。

似乎有一些光透進了這片黑暗中，前頭那個嚷嚷的女性嗓音高喊了我的名字，而那隻握住我的手則不自覺地收緊。我試圖睜開眼，在一片白光後，目光下意識地尋找著那位害羞先生的身影。

我的確找到了，也終於見到了那位向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害羞先生。那雙好看的眼睛像沒意識到一般不斷掉下淚珠，害羞先生大概是忘了呼吸，一張臉都已經憋紅了。

我賣力的撐起笑臉，努力回握害羞先生的手，用久未言語的嗓音說道──

「終於見到你了，害羞先生。」